(作者 ROB MOLL)自從女兒出生以來,妻子便一直在與焦慮抗爭。在最嚴重的時候,她會持續地經歷恐慌發作,甚至僅僅孩子們之間的爭吵,或昏暗聖所裡播放的敬拜音樂,都會引發她的反應。如今,她常因胸口緊繃而無法運動;有時也會因一陣突如其來的腎上腺素激增而整夜難以入睡。這些症狀大多可以控制,日常生活中也不太明顯。對多數與她接觸的人來說,她看起來是健康的、「正常的」。
和其他疾病不同的是,焦慮的症狀可能不那麼明顯,也不一定會導致可預期的行為改變,但它所施加的限制,唯有當事人才知道。而這正是焦慮症最難忍受的地方——別人無從理解你,但它卻實實在在地限制你生活的各方面。從小我們就被教導世界是我們的舞台,也不斷被灌輸「沒有什麼能阻止你實現夢想」的觀念。但當她——當我們——努力適應焦慮症所帶來的種種挑戰時,我們最艱難的掙扎點之一,就是學會接受她身體中那份與生俱來的脆弱性。我們過去從未察覺,自己早已習慣把健康視為一種「權利」——與自由和追求幸福並列——而不是一份禮物。
直到健康惡化的那一刻,我們才猛然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丹佛街友支持組織 (Colorado Coalition for the Homeless) 的醫生庫提羅 (Bob Cutillo) 寫道:「雖然我們生活的世界充滿疾病、意外及無常的不幸,但我們之中許多人從未想過自己會生病或死亡。當這些事真的發生時,往往震驚不已。我們是如何在像這樣的世界裡,養成原本那種想法的呢?」
醫學的進步已為人類帶來極大的益處——減輕了痛苦、延長了壽命——以致於我們如今對它幾乎寄予奇蹟般的期待。我們不僅用這項美好的工具來對抗疾病與死亡,還試圖藉由它掌控不可預測的未來,甚至征服身體本身具有的一切限制。這正是庫提羅在這本極佳的著作《在焦慮的時代追尋健康》(暫譯,英文書名為Pursuing Health in an Anxious Age) 中探討的問題。我們必須重新學習如何以智慧的眼光看待疾病、健康及「好好的生活」。
依賴性的、脆弱的、容易受傷的
庫提羅從我們對「脆弱」及「限制」的恐懼談起。人類本是極其脆弱的受造物,卻總想控制一切,克服一切攔阻我們欲望的障礙。我們的醫療體系透過各種檢測和詳盡的統計預測,進一步助長這種心態。我們對自身的限制性毫無耐心。
這正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最顯著的焦慮之一:的確,我們的醫療系統讓人可以活得更久,並且只要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或許還能讓這結果更上一層樓。庫提羅寫道:「表面上看來,當危險降低時,我們理應感到更安心;但在我們這個時代,許多人對健康的擔憂卻隨著生病和死亡率的下降而上升。」隨著醫學科學提供我們更多資訊,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我們必須選擇最好的飲食、最佳的治療計畫。那些不甚理想的選擇可能意味著自己會早逝,或在晚年陷入悲慘病況。
我們把希望寄託在醫學知識上,但它所提供的承諾,其實只是一種對未來及健康的控制權幻覺。這些「研究結果」告訴我們的事其實非常少——統計數字並沒有讓我們更認識自己的身體,知道自己身體獨特的軌跡,或我們的身體對疾病的反應能力。雖然這些資訊一方面要求我們以某種方式生活,但另一方面卻也增加了我們對未來各種疾病或結果的焦慮。
我們不再單單感激醫學讓我們得以延緩疾病的侵襲,反而轉而要求它消除一切限制——不只包括疾病帶來的,更包括人類自然存在的限制。庫提羅說:「現代醫學愈來愈像在追求幸福及對未來的掌控,而非關乎疾病的治療和健康的照護。」因此,我們會看見牙醫提供肉毒桿菌注射、醫院貼滿抗老療程的宣傳海報,以及威而鋼的廣告。
我們已下單「可以永久維持健康」的幻想,於是當醫生無法治癒我們時,我們感到困惑。庫提羅寫道:「當問題無法解決、疾病無法痊癒時,『覺得醫療系統失能了』就成了人們越來越常見的反應。」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扭曲了醫學本身的意義。醫學不再是關顧一個人身體、心靈及靈性的方式,而成了「一種偽科學,把整個生命簡化為可被量測與控制的機械功能」,庫提羅說。這種傾向在傳染病還是人類主要的威脅時,或許有其合理性:我們為了終結瘧疾而排乾沼澤、為了防治霍亂而建設污水系統,也研發抗生素來對抗細菌感染。但如今,這種方法已到了極限。現代的疾病比以往更複雜,常牽涉到我們的環境、人際關係、態度及人生歷程。控制疾病比以前困難太多了。
庫提羅指出,我們必須接受「我們本質上就是依賴性的、脆弱的、容易受傷的」這個現實。我們不只是偶爾會軟弱,而是「軟弱」本身就是我們存在的核心之一。「我們的各種有限性,不在於我們生命的邊緣處,而是就在我們存在的中心。」
透過貧者的視角看待健康
接受自身的限制,對多數人來說不是個能輕易作出的選擇。庫提羅提供了另一種方式:採取貧困者的視角。他在書中穿插許多貧苦與疾病的故事,指出貧困者所承受的疾病使我們整個社會變得更不健康,也揭示我們過度醫療化的社會如何直接傷害了那些無法獲得醫療照護的人。當我們開始用他人的視角來看待健康,我們會意識到:健康不是一套可以被操控、用來為己謀利的系統,而是一份我們無法掌控的祝福。
庫提羅講述了一位女性的故事。她來到他的診所尋求乳癌治療。其實早在六個月前,她就已經摸到乳房有腫塊,卻一直找不到醫生替她診斷或治療,因為她沒有保險。等她終於來到庫提羅的診所時,癌細胞早已擴散。化療延長了她的生命,卻無法阻止病情惡化。這位兩個孩子的母親在44歲那年過世,主因可能就是因為她沒有保險,無法提早接受治療。庫提羅對比她缺乏足夠醫療的情況,指出另一個現實:我們每年花費80億美元為低風險女性進行乳癌篩檢。我們對控制和保持自身健康完整的渴望,使醫療資源從真正需要幫助的人那裡轉移到那些其實不需要的人身上。
對貧困者照護的不足,印證了幾世紀前約翰·多恩 (John Donne) 所寫的話:「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每個人都是整體大陸的一部分。」庫提羅引用研究指出,社會中最富者與最貧者的健康狀況其實有直接關聯。社會不平等現象加劇時,會導致富人和窮人的健康狀況都惡化——即使富人有足夠的金錢花在醫療上也是如此。「當我們合理地關心自身健康時,絕不可忽略的一點是:整體社區的健康對每一個人的健康,無論貧富或介於兩者之間,都具有極大價值。」
採取貧困者的視角也提醒我們,其實我們對自己生命的掌控少之又少。當我們不再掌控一切,不必依靠那種以「科學」之名來衡量我們基因、地理環境、生活習慣、成長背景,甚至上百種風險因素來預測未來的方式時,我們反而能在生命中發現更多目的及喜樂。
一幅全新的「整全的人生」的圖像
對教會來說,許多信仰群體能給的,往往只是靜靜地為醫生的智慧和神蹟般的醫治禱告。然而,真正的解方是去實踐醫學早已放下的事情:照顧一個人整體的生命。庫提羅寫道,即使醫療能治療疾病,病人卻仍時常遭受罪惡感及羞恥的折磨。雅各書的勸勉至今仍十分有力:「出於信心的祈禱要救那病人,主必叫他起來;他若犯了罪,也必蒙赦免。」(雅各書5:15)。
基督徒群體還可以用不ㄧ樣的方式回應苦難:我們應「能夠在痛苦中與人同在而不逃避,因為我們與一位親身受苦、臨在其中的上帝相通,也信靠那能使痛苦得著救贖的應許」。基督徒群體的回應可以對比世上那種「不計代價也要治好」的吶喊——以一種平靜的姿態接受我們身體的有限性,因爲知道造我們的主是無限的。我們可以懷著盼望的姿態來選擇是否接受治療。一個像這樣的信仰群體,能呈現一種對「整全的人生」的新的理解:一種不由醫學來定義的整全性。
我們不僅會生病、會受苦,最終也會面對死亡。我們可以欣賞,甚至敬畏醫學的奇妙成就,但我們的盼望不在那裡。正如保羅所寫:「那叫基督耶穌從死裡復活的,也必藉著住在你們心裡的聖靈,使你們必死的身體又活過來。」(羅8:11)。真正的健康,不是來自於努力擊敗我們身體的自然限制性及脆弱,而是來自我們對復活身體的盼望。
羅伯·莫爾 (Rob Moll) 是本刊的資深編輯,也是《What Your Body Knows About God: How We Are Designed to Connect, Serve and Thrive》一書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