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B. G. White)我是個標準的千禧世代 (1982-1997年出生的人) 。我們這一代人被冠上「焦慮的一代」之名,我們這代人充滿壓力,因焦慮導致歇工的可能性,是平均值的兩倍。在這個許多人認為焦慮正在普遍上升的世界中,我們正處於心理健康危機的風口浪尖。
直到不久前,我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焦慮的人。但就在一年內,我經歷了一連串的事件:我在英國完成博士論文寫作、為了支付帳單兼了好幾份差、膝蓋內側韌帶撕裂 (當時我太太懷孕36週)、成為新手爸爸、找到一份學術職位、取得工作簽證、跨越大西洋搬家、安頓住所、完成第一學期的教學、並為博士論文答辯——這一切並非全是壞事,甚至有些是令人欣喜的事,但當一切結束時,我感到筋疲力竭、焦慮不安。
我這樣的經歷一點兒都不特別。現代社會工作場所的流動性越來越大,隨之而來的危險就是孤獨和過勞。年輕人被告知他們可以「去任何一個他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一件他們想做的事」,但為這種生活型態買單的,是他們的心理健康。其中嚴重的,包括吸毒、藥物濫用、慢性病、失業、無家可歸,以及形形色色困擾人的問題。因此一個相應的「身心健康產業」興起了:包括Instagram上的心理諮商師、療癒犬,到舒壓小物樣樣齊全。身為一名基督徒,當你發現醫生或「自我成長書籍」對你的心理健康幫助,比讀聖經還明顯時,內心往往會產生張力,甚至有罪咎感。
我雖然曾因焦慮狀況尋求過專業的醫療協助,但我的康復,自始至終都是植根於聖經——尤其是舊約這段經文:「不要害怕,因為我與你同在;不要驚惶,因為我是你的神。我必堅固你,幫助你;我必用我公義的右手扶持你」(賽41:10)。如果按照媒體的說法,我從焦慮狀態解脫的方式不可能會是這樣——怎麼可能會來自那本枯燥、老掉牙的《舊約》呢?但當人們準備為這些經文買好棺材、寫下悼詞時,我卻發現它們充滿了生命力。
幸好,我不是唯一有這種經歷的。許多頗具療傷性的敬拜詩歌都充滿舊約的引用,例如「揚聲唱哈利路亞」和「祢名配得稱頌」。拉特利奇 (Fleming Rutledge) 的獲獎著作《The Crucifixion》指出,那些歷經世代邊緣化/艱苦的人,常常能在舊約中流亡及拯救的故事中尋得慰藉。馬丁路德·金恩的〈我有一個夢〉演講也採用了舊約中的主題,包括間接引用《詩篇》30篇來安慰他憂心忡忡的聽眾。
雖然聖經的文字——尤其是舊約——確實古老,遠在我們今日的心理健康危機之前便已寫好。但這些經文並非與我們的困境毫不相關,也不只是相對而言「比較有用」的新約的背景資料。事實上,透過訴說一個個人物在艱困經歷中的故事,舊約讀起來一點都不古老——簡直就像在為我們提供一種特別的「小組治療」。
(編按:Group Therapy為今日常見的心理治療方式,透過一個小團體內成員共同的分享和聆聽達到治療效果)。
從實例中學習
舊約之所以能與我們焦慮的處境產生深刻的連結感,首先與它的架構有關。舊約是由幾十位作者在超過一千年的歷史中共同完成的。因此舊約記錄了數不清的創傷事件——從亞伯被殺、以色列人在埃及受壓迫,到他瑪被玷污、以色列人被擄到巴比倫⋯⋯等等。這與新約形成對比,因為新約的內容集中,成書時間短,以致於一些同樣發生在第一世紀的重要事件 (如聖殿被毀、龐貝城的火山噴發——可能導致許多初代基督徒喪生) 未被記載下來。
想像一下,如果911那天,你剛好站在世貿中心附近。你會有什麼樣的念頭和感受?乎所有經歷過當年事件的美國人都記得自己當時在哪裡、是如何一遍又一遍看著新聞畫面中大樓崩塌。舊約經文的背後也有著相似的體驗。幾乎每一卷舊約書卷的背後,都有至少一個令人不安的全社會事件——不論是天災、戰亂、國破家亡或政治醜聞。
因此,「不要懼怕」這句經文在舊約中遠多於新約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些經文濃縮了數百年的智慧,將我們引入長者的諫言及智者的輔導中,教導我們何謂「倚靠上帝」。
共鳴及陪伴
舊約安慰焦慮者的方式之一,是它所使用的兩種有血有肉、極具人性化的文學體裁。第一種是歷史性敘事文體 (historical narrative),例如《創世紀》或《約書亞記》。舊約的歷史性敘事完全不同於現代社交媒體那種精心設計、只展現最好、最光鮮亮麗那ㄧ面的人物形象。舊約呈現的是更完整的畫面:聖經人物既有成就,也有性格軟弱的一面。例如,口才不佳的摩西 (出4:10)、絕望的亞哈斯王 (王下16:7)、苦毒的拿俄米 (路1:20-21)。這些人物打破了人們對焦慮的羞恥感,提醒我們:上帝能使用破碎的人。
《詩篇》的體裁則補足了這些敘事。《詩篇》為我們提供一幕幕聖經人物在焦慮中與上帝互動的片段。大衛那句刺入人心的呼喊:「耶和華啊!祢忘記我要到幾時呢?」(詩13:1),不是苦盡甘來後的總結,而是帶我們進入他正在承受的苦難之中,和他一起向上帝呼求:求祢快快止息我的痛苦!亞薩則用他「以眼淚當食物」(詩篇80:5) 來表達自己難以言喻的哀痛。
最重要的是,這些人性共同的呼聲提供了神學上的解方:「耶和華與我同在,我必不懼怕;人能把我怎麼樣呢?」(詩篇118:6)。《詩篇》之所以格外具有安慰的力量,是因為它本就是詩歌,是要唱出來的;它們是上帝所默示的話語。正如約翰·加爾文所說,當我們在苦痛中詠唱《詩篇》時,就好像上帝的靈正在我們裡面溫柔吟唱。
當然,舊約的經文有時看起來並不是對抗焦慮的最佳選擇。有時,有些段落會讓人覺得像挨了一記文學重拳,例如先知彌迦對以色列民宣告審判的預言 (彌迦書2:3–5),又如亞伯拉罕幾乎獻上以撒的那場極端考驗 (創世記22:1–18)。這類經文有時不但沒有帶來安慰,反而讓人更加焦慮。但若我們細讀,就會發現許,若他們尋求上帝,這些聖經人物的故事都能被上帝救贖——焦慮只是暫時的,能引導他們更深地用信心及盼望來親近上帝。聖經作者從未有意持續挑動信徒的恐懼,更不是要剝奪人們對那位良善上帝的信心。
存在與虛無的問題
在分享故事與安慰之後,舊約經文常常提出一個挑戰:你是否願意實踐你所宣稱的信仰?這聽起來或許像老生常談,但這正是焦慮者需要聽到的。如果我們內心的焦慮至少有一部分是頭腦意志的產物,上帝的話語剛好可以矯正這個腦中的習慣。
當我去接受「優勢為本介入模式」(strength-based) 的心理諮詢時,這正是那名專家不斷和我討論的重點:「你所信的神,不是滿有慈愛及關懷嗎?那這個事實與你的焦慮之間有何關聯?」被一位非基督徒這樣指出我「信仰認知」及「實踐」之間的落差,確實令人不安。但他說得ㄧ點都沒錯。你可以反覆以《寧靜禱文》默禱,但直到你讀到那句「賜給我勇氣去做我能改變的事」時,它便不再只是個宣告,而是一句催促自己付諸行動的命令。
舊約十分貼切地呈現這種從安慰走向命令的過程。約書亞吩咐以色列人要「剛強壯膽」地進入迦南地 (書1:18)。《箴言》則藉著人面對恐懼與焦慮的方式,對比惡人與義人的差異:「惡人雖無人追趕也逃跑,義人卻膽壯像獅子。」(箴28:1)。在《以賽亞書》中,先知責備憂慮軍事侵略的亞哈斯說:「你們若是不信,定然不得立穩。」(賽7:9)。
關鍵在於:這些命令並不是出自一位站在遠處、指責我們在生命驚濤駭浪中軟弱的上帝。這位上帝永遠與我們同在——即便在命令我們時,祂也已經與我們同行,領我們走那些靠自己無法走的道路。這就是《詩篇》23:4的信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祢與我同在」。上帝不只在我們接近死亡的時候才與我們同行。我們生命裡每一個黑暗的時刻,祂都會在那裡。祂總是在那裡。
當這位永在的神呼召我們剛強壯膽時,我們也就得著一個出人意料的「處理焦慮的模板」。信心的生活雖然艱難,需要跨越眼前所見來倚靠上帝;但不信的生活會更艱難,因為它向恐懼投降,在混亂中失去了上帝的身影。說到底,這並非是「懷疑會擠掉信心」的老問題。「懷疑」其實可以成為用來「懷疑恐懼本身」的工具。真正削弱信心的,是焦慮。我們作為身陷焦慮的基督徒的呼召,就是要看見並認識我們的焦慮與「上帝的慈愛」這個事實之間互不相容的矛盾。加上其他技術方法 (甚至可能包括藥物治療) 的幫助,我們透過信靠上帝來與焦慮爭戰。
對我而言,這樣的挑戰有很深的個人意義。我是個非常擅長掌控生活的人,能預判需求、管理計畫、並堅持到底。我的每日安排能精細到以小時計算 (有時甚至更細),並與妻子或同事協調好,確保家庭和工作都不出差錯。但在最黑暗的時刻,尤其當我疲憊時,我會開始為那些我根本無法掌控的事焦慮。我會擔心飛機墜毀、得癌症——甚至是與陌生人互動。
如果不加節制,這些焦慮會變成我生命裡揮之不去的背景雜音。因此,當有人指出「焦慮其實是你自己在製造各種幻覺」時,我實在感激不盡。正如馬丁路德——這位經歷過極端焦慮處境的神學家——所說的,對基督徒而言,撒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焦慮來攻擊我們;但我們的主是「堅固的高台,義人奔入它,便得安穩。」(箴18:10)。
三位一體神的醫治
當舊約召集一群先知、君王等人物來反思他們與信心、焦慮的掙扎時,我們仍然感到其中有所不足。人類的勸勉終究有其極限。因此,透過這些眾聲齊發的見證,我們被引向上帝親自的勸導。是上帝親自以十災幫助摩西;是上帝藉著以賽亞將話語傳給亞哈王;是上帝回應了拿俄米苦難中的禱告。這眾多的聲音所指向的,是上帝本身作為神聖的解答。然而即使到了這一步,約伯仍然哀哭:但願有一位仲裁者在我們中間,將我們二人拉近。(伯9:33)
而這正是新約聖經登場的時刻。新約聚焦於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經歷——上帝兒子的死亡——並以此經歷來回應舊約懸而未解的問題:所有人類的苦難都能在基督裡找到答案。但新約從未放棄舊約的救贖模式,尤其是那位在死蔭幽谷中與我們同行的神所帶來的安慰。耶穌在伯利恆的道成肉身,使上帝更加完全地進入我們的苦難中,甚至包括我們的各樣的心理和心靈上的苦痛。
耶穌來到客西馬尼園時,形容自己「甚是憂傷,幾乎要死」(太26:38)。這句話使用的希臘文是lypē——幾乎是古人最恐懼的一種情緒。某些學者認為,它相當於我們今日所說的憂鬱症。以「避免負面情緒」聞名的希臘斯多葛學派哲學家認為,這種情緒嚴重的程度是無藥可救的,是一種無法逆轉的精神狀態。
當這位滿懷絕望的神-人被釘在十字架上時,祂選擇轉向——你大概猜到了——舊約。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太27:46;詩22:1) 此刻,我們進入了三一神的奧祕之中。當耶穌經歷瀕死時莫大的苦痛時,我們無法確切知道聖靈對祂說了什麼,但很可能與祂呼喊的《詩篇》內容有關:他們必傳揚祂的公義,向未來的子孫述說:這是祂所行的。(詩22:31)
《詩篇》22篇最後所奏出的盼望與應許之音,預示著耶穌的復活。而這復活帶來的意義,遠超過我們所能想像。如果耶穌能在客西馬尼中進入人類心理最黑暗的深淵,並在復活中稱義、得勝,那麼我們也能——憑著對祂的信心——得著新生命和新的心理狀態。認識到這一點,會給深陷焦慮的人帶來多大的鼓勵啊!
對我來說,焦慮的狀態總像一種厄運將至的感覺,揮之不去,災難似乎必定到來。沒有任何一場諮商、沒有任何一句智者的忠告,能徹底驅逐這種感受。但在聖父、聖子和聖靈的三一醫治中,有這樣一個應許:終有一天,我們的焦慮會止息。這個盼望的視角幫助我們在這充滿焦慮的人生旅程裡堅持到底。
而更美的是,這個應許讓我們看到,那一天,當我們有了新的身體,與復活的主一同慶祝祂的勝利的時候,我們會從焦慮——以及所有的精神疾病中,得到完全的自由。我們知道上帝「完全的愛」真能「把懼怕除去」(約翰壹書4:18)。
B.G. White是紐約市國王學院 (King’s College in New York City) 聖經研究的助理教授,也是牧師神學家中心(Center for Pastor Theologians) 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