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Scott Gustafson)斯多葛主義哲學家塞內卡 (Seneca) 曾如此形容羅馬格鬥比賽:「我真可悲,為何會落得要觀看這種場面?親愛的路西利烏斯,求你不要去看比賽。你不是變成群眾那敗壞的樣貌,就是因你對比賽的厭惡而被群眾憎恨。所以,遠離那裡吧。」
科技的發展在近幾十年帶來許多創新的工具,但同時也打造出一個新的「競技場」——這個數位競技場以文化戰爭、政治紛擾及選舉週期,不斷呼喚我們的注意力,並且場上充斥著各種不道德或非法的事:極端團體、擁有龐大運算/影響力的機器帳號、賺取憤怒點擊率的內容創作者,以及鋪天蓋地的錯誤資訊。而我們這些觀眾卻搶著入場。塞內卡所說的「群眾」如今無所不在,而通往競技場的門,就在我們口袋裡。
古希臘哲學有個詞是「akrasia」,意思是,明知道某些慾望對靈魂有害,卻仍懶於抗拒、任自己放縱的傾向。在新約中,耶穌也曾嚴厲斥責法利賽人既「akrasia」又「虛偽」(馬太福音23:25,和合本譯「放蕩」)。如今,在數位世界裡,akrasia依然盛行:我們其實知道不該無止境地滑動與點擊,不該低估演算法,也不該輕易相信在網路上讀到的東西。但我們卻懶得按下「關閉」鍵,懶得對抗資訊洪流,我們實在太愛它了。這個充滿文化及政治戲碼的網路世界,成了現代版的競技場,而我們的akrasia帶來的後果早已超出娛樂本身。
其中一個後果是,我們的世界正逐漸走向極端化。政治人物、名人,以及各種意識形態團體——從伊斯蘭聖戰分子、左派無政府運動,民族主義,到文化保守主義/社會進步主義——正透過網路塑造我們,使我們變得更相互敵對、更傾向仇恨與暴力。
網路上的暴戾之氣具有分類及塑造我們的能力。數位平台透過演算法餵養我們令人焦慮或恐懼的內容,藉此牟利。螢幕扭曲了我們對現實的認知:一切都是經過設計、裁剪與濾鏡處理的表演。媒體及政黨則以能吸引人但卻粗暴簡化現實的二元對立方式重塑我們所認知的現實、宣揚虛假的福音,並給予空洞的救贖。
一些不斷重複的「儀式」正逐步塑造我們,無論是一封電子郵件、一則貼文,或一個新聞標題,都在慢慢地雕刻我們的心,我們卻無法移開目光。我們對他人愈來愈冷漠,同時也被極端化的力量牽引。
如今,連政治人物都開始運用合成媒體及深偽技術 (deepfake),製作出聽起來和看起來都真實無比、但從未發生過的音檔、圖像與影片。這些技術過去主要用於色情產業,如今已被一些惡意人士拿來操縱輿論、干擾選舉,甚至引發社會混亂。假資訊帳號傳播著愈來愈多垃圾訊息和陰謀論,蓄意用資訊洪流淹沒數位空間,讓人們在混亂中失去方向。
當然,不能把一切都怪罪於這些「惡人」。這些系統之所以運作得如此有效,是因為它們緊扣著我們的心理機制、罪性、社會習性和慾望。科技不過是在服事我們所想要的東西。人類建構的系統,正是我們集體心思的延伸——而這顆心既不可靠,並且天性傾向邪惡 (耶利米書17:9)。演算法和它們背後的操控者放大了我們靈魂的「不滿足」和喧囂。放縱其中的我們,忽視自己的認知偏誤,以及這個「被污染的空間」隱藏的危險,任憑現代競技場塑造我們的生命。
不只塞內卡選擇遠離競技場的奇景。初代教會教父特土良 (Tertullian) 於西元200年在迦太基撰寫一篇關於基督徒參與「競技遊戲」倫理的文章,《論觀戲》(De Spectaculis)。他在書中懇切呼籲基督徒不要出席這些活動,因為這些表演充滿偶像崇拜,並會激起群眾暴力及嗜血的強烈情緒。
特土良之所以勸誡基督徒遠離這些競技活動,是因為他認為這些「遊戲」具有潛移默化的洗腦作用,會讓基督徒逐漸走向羅馬的生活方式。他懇切地指出:既然有些話我們不應該說,有些事我們不應該做,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聽、去看呢?競技場是魔鬼出沒的地方,是基督徒被處決的地方 (如佩佩圖亞和菲利西塔在迦太基殉道),更是頌讚誘惑及罪惡的地方。競技場打著娛樂的名義,高舉權力、能力及暴力——是個反上帝的偶像崇拜場所。
而我們今天的「競技場」也在餵養並放大文化中的情慾、敵意及罪惡。它培養我們的慾望,引導我們崇拜的方向。在古代競技場上,你可能與朋友相聚、欣賞表演,但你也可能目睹基督徒被獅子撕裂,或無辜之人被訓練有素的鬥士刺殺。今天的情況並無太大不同。這座「羅馬鬥獸場」只是升級成了一個由AI強化的鬥士及異端網路暴民組成的空間。
古代哲學家提倡以enkrateia (自律) 來對抗akrasia (放縱的惡習)。保羅也將自律列為聖靈所結的果子之一,也就是「積極、主動地管理慾望和情感的能力」,而不是被動地任其驅動自己。奧古斯丁呼籲我們將那顆不安的心轉向造物主。特土良則勉勵基督徒仰望那比競技場更偉大的「奇景」:主耶穌的再來——新耶路撒冷及最終的審判。
對基督徒而言,我們每一個人都被呼召要效法基督的品格,將我們的心思意念專注在「凡是真實的、可敬的、公義的、清潔的、可愛的、有美名的」,並且,「有甚麼美德,有甚麼值得讚揚的地方,」都要思想這些事 (腓立比書4:8)。從這個角度來看,無論是古代的競技場,還是今日的網路奇景,不僅無益於我們,甚至正在扭曲我們的心思意念。
最早的基督徒們選擇遠離競技場。他們厭惡暴力、拒絕偶像崇拜、抗拒虛假的群眾情緒及放縱行為。他們轉身建立一個處於世界,卻和世界不一樣的群體:一個以溫柔對抗權力政治及異教的羅馬,以耐心的生命見證那終必臨到的上帝國度的群體。古代哲學家的教導、神學家的呼籲,以及初代教會基督徒的見證,在在提醒我們應當效法同樣的道路。
Scott Gustafson是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極端信仰研究小組」研究員,也是「中東和平教會聯盟」(Churches for Middle East Peace) 華倫·克拉克大使獎學金的獲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