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Isabel Ong)我可以說是從小看港片長大的。那些殭屍——披頭散髮、面色慘白的詭異吸血鬼或喪屍,僵硬地伸直雙臂,一蹦一跳地逼近,帶著致命的威脅。我也如飢似渴地喜歡讀《新加坡真鬼故事》,因此認識了「龐蒂雅娜」(pontianak),一個源自東南亞民間傳說的女吸血鬼,常伴隨著一股帶著甜膩的雞蛋花香出現。這些電影跟故事真的把我嚇壞了。直到有一次,我在電影院看了一部特別恐怖的泰國恐怖片,從那天起便決定永遠不再看這類型的影片了。
然而,在近期的亞洲流行文化中,這些超自然的生物已不再那麼可怕了。人們開始安慰怪物、馴養惡魔,並透過帶著同理心的描繪方式把它們人性化。
以近期火紅的那隻毛茸茸、大眼睛、帶著狡黠笑容的玩偶Labubu為例,它的起源故事取材自北歐神話。這股熱潮最先在亞洲掀起,後來成為全球最炙手可熱的收藏品之一,有人將Labubu的走紅歸因於「大齡童心」(kidulthood) 現象。
然而,也有人批評這隻怪物玩偶過於邪靈化,甚至將它與《大法師》中出現的美索不達米亞惡靈「帕祖祖」(Pazuzu) 聯想在一起。但這些爭議幾乎沒有影響Labubu的銷售;Labubu背後的公司近期才收穫十位數的利潤。
再來是Netflix的爆紅電影《Kpop獵魔女團》。在片中,俏皮的女子偶像團體HUNTRIX透過特殊能力 (以及超棒的歌聲) 守護世界,她們以歌聲維持著「魂門」,也就是一道能阻止邪惡生物進入人間的魔法屏障。直到她們遇上對手——男子團體Saja Boys:五個造型時尚、髮色繽紛、髮型完美的惡魔男孩,他們以出道為名,實則意圖奪走HUNTR/X的粉絲,並幫助惡魔征服世界。
電影中處處可見對「邪惡」的狡詐本質的隱晦描繪——它往往被包裹在魅力與華麗之中。「Saja」在韓文裡的意思是「獅子」,但同時也可指「死神」。Saja Boys那首洗腦歌曲〈Your Idol〉的詞曲作者表示,歌詞的靈感來自基督教的教導:敬拜偶像是有罪的。
不過,這部電影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對惡魔的刻畫——它們被描繪成內心矛盾、甚至懷有行善渴望的存在。女團HUNTRIX的隊長Rumi本身是半人半魔,一直掙扎著尋找自我,但最終選擇站在善的一方,成為拯救世界的關鍵人物。而男團成員Jinu則是一位變成惡魔的人類,他最終犧牲自己,讓Rumi能擊敗惡魔之王 (鬼魔)。
或許有人會說,將惡魔與怪物人性化的傾向並不新鮮。亞洲神話與民間傳說中就有不少充滿魅惑的超自然存在,例如中國傳說中的狐狸精,常以美麗女子的形象出現。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也顛覆了對惡靈的傳統描繪,例如《霍爾的移動城堡》中古怪卻可愛的火惡魔「卡西法」。
然而,這種對惡魔與怪物「同理心式」的描繪,如今變得越來越普遍了。除了《Kpop獵魔女團》中的Rumi與Jinu外,人們也為《鬼滅之刃》中的禰豆子加油,因為她努力壓抑體內嗜血的惡魔本性。當她釋放出鬼化力量時,往往只是為了保護親人,抵抗那些意圖毀滅的邪惡怪物。同樣地,在中國票房冠軍動畫續集《哪吒2》裡,我們也為這個半魔的孩子喝采,因為他奮力掙脫自身的邪惡本質,渴望成為英雄,而不是墮落為惡徒。
讓我澄清一下,我並不反對人們喜歡Labubu、《Kpop獵魔女團》或這些流行文化現象。但我確實對當代人把怪物/惡魔的形象變得更安全——甚至可愛、迷人,或帶有道德上的「模棱兩可」——的傾向感到好奇,也思索這是否正在形塑一種靈性上的曖昧感。
過去,我觀看或閱讀的怪物與惡魔故事,往往是醜陋、單一化的漫畫化形象,是絕對百分之百的邪惡,因此應該被徹底毀滅。但如今吸引人們注意力的怪物與惡魔,卻是可被理解又幽默的存在——他們的表情、肢體語言與行為皆被擬人化,甚至動物化。(更別提《Kpop獵魔女團》裡那隻超萌的老虎惡魔夥伴Derpy,我自己都想要一隻絨毛娃娃版本!)
或許這些描繪方式,指向的是人類正在失去與「超越性」之間的連結。在前現代時期 (pre-modern era),人們生活在一個「充滿魔力」的世界裡,到處都是善靈與惡靈。如今,我們被捲入一個「去魅」的時代,如哲學家泰勒 (Charles Taylor) 在《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 所主張的那樣,在如今的時代,再也沒有什麼是「完全邪惡」或「完全美善」的了。
而這種想法有其道理。假若不存在一位「至高的上帝」,那麼誰來定義何為善、何為惡?人類不再緊緊連繫於一位遠比我們有限的自我更有能力、更全知的神聖存在了。於是,我們出現了泰勒所稱的「緩衝的自我」(buffered self):「賦予人類自由去創造一個社會世界」(Dennis O’Brien對《世俗時代》做出的評論)。
這種與上帝——作為我們最終至善的那一位——關係的斷裂,推動人類走向「自我決定」一切的自主權。我們握有自己敘事的主導權,被賦予任務去實現自我存在的深度。我們不需要依靠某個神 (或唯一的上帝) 來界定我是誰。
無論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我們已把自己放在每一場善惡之戰的中心。我們現今的主流敘事,是人類、惡魔或半人半魔如何能憑藉自己的力量戰勝內心的黑暗──如同Rumi或彌豆子等角色所展現的那樣。「能掌控自己」被視為最高的成就。
這種現象的外溢效應是,我們正在以自身的形象重新塑造惡魔與怪物,把它們描繪成有缺陷,同時卻是「能建造也能拆毀」的存在——甚至具備拯救人類的可能。這些生物或許依然令人畏懼,但更令人驚訝的是,它們似乎也值得我們的憐憫與共情。在這樣的氛圍下,靈性上的曖昧模糊便蓬勃發展。人人行自己眼中看為正的事;罪惡與否取決於觀看者的詮釋。
然而,聖經並沒有模糊善與惡的界線。聖經記載了魔鬼在人的生命中帶來的混亂與破壞——也記載了那位最終戰勝這些勢力的上帝。沒錯,就連魔鬼也信只有ㄧ位上帝,只是牠顫驚害怕祂 (雅各書2:19)。此外,聖經提醒我們要「穿戴上帝所賜的全副軍裝」,因為我們並不是與屬血氣的爭戰,而是「與那些執政的、掌權的、管轄這幽暗世界的,以及天空屬靈氣的惡魔爭戰」(以弗所書6:10-12)。
如果我們如今已不再害怕惡魔與怪物,那麼我們最害怕的是什麼?我認為,比起害怕外在邪惡的攻擊,我們更害怕失去「自主權」。在一個由「緩衝的自我」主導的世界裡,我們竭力培養所謂的「主角能量」。我們把人生想像成一張持續向上的折線圖:擁有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車子與更高的薪水,就被視為蒙受上帝恩惠的記號。失去對個人命運的掌控,是既不可取也難以想像的事。
正如Jen Wilkin在本刊另一篇文所說:「也許,沒有什麼比一種毫無挑戰、卻充滿成功標記的人生,更容易引誘人走向自恃與自義。這樣的人生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誘惑」。
也許,我們對自主權的渴望,正是潛伏在這股「馴化惡魔、柔化怪物」潮流背後的陰暗暗流;也許,這股潮流比我們想像的還揭露更多關於我們的真相——就像一面鏡子,讓我們窺見自己與上帝的距離有多遙遠,展示出我們何等容易沉溺於權力與偉大的幻象之中。
基督徒可以更加留意,察覺流行文化在我們對上帝及自我的認知中帶來的誤解與假設,但同時保持屬靈的敏銳,留意聖經如何肯定或挑戰這些觀點。正如我的同事凱特 (Kate Lucky) 所寫:「我們的責任不是為自己的文化品味辯護,而是從以基督為中心的視角,解釋我們所看見的。」
我不認為這種把惡魔與怪物變得「更像我們」的趨勢會很快消退。我們很可能會在媒體中看到更多有關「自主權」的描繪——宣揚沒有絕對值得稱頌的善,也沒有絕對該被譴責的惡。越是留心觀察這些現象,我們就越能抵抗那種「自我才是最終權威」的敘事。我們這些信靠主耶穌基督的人,可以帶著絕對的確信與謙卑宣告:「上帝才是上帝,我不是。」
Isabel Ong是本刊東亞編輯